林风眠——人格楷模 张长兴 (兴宁市宁中中学退休老师 13332722293) 时逢林风眠先生百年诞辰之际,人们齐颂这位哺育了一代大师的宗师:“我国现代艺术的奠基人之一”;“划时代的中国画家”;“融合中西两大文化,贯通中西审美精神的巨匠”;“东方毕加索”……这些桂冠,林老前辈自然当之无愧。但是,我更佩服水中天先生的评价:“林风眠性格中独立和不屈从的特点,恰成为他人格特点的支柱。” 林风眠取得的巨大成就是“果”,其独立人格则为“因”。只有理顺关系,我们才找到研探林风眠的钥匙;我们才能于中国现代、当代的“特色”中找出林风眠坎坷、孤寂的来龙去脉,才能找到“五四”以来科学、民主大潮中涌出来的学者,会遭如此不公的命运的根源。 为艺术献身 “学而优则仕”,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是古今中国文人梦寐以求的。民国以降,读了点书,投靠政客强权,捞个一官半职,在文人中更为时髦。而林风眠,恰恰视之如粪土,把生命献给了绘画艺术。 从客观上说,鸦片战争失败,洋务运动,学西方,走科学救国之路,在腐朽的封建政体不变的情况下,此路不通。孙中山搞政体变革,推翻了满清,才柳暗花明。然而,国民“愚弱”(鲁迅语),阿Q、祥林嫂几乎遍及神州,不“头脑”现代化,无论如何不行。为此,才有“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即思想启蒙。这种启蒙,至今为各界学人之共识。 然而,治国民“愚弱”的科学与民主,又无法在神州大地推行,即缺乏载体。因此,只能转入中共领导的政治革命。革命知识分子投入政治革命,才是代表时代潮流。然而,科学研究,文明探索,精神财富的积聚,即使是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同样是不可缺少的,同样需要人们去搞。否则,革命成功,转入科教兴国之际,这种远落后于世界的“断层”,对国家同样是可怕的! 搞政治,可以大起大落,可以大富大贵,即使成烈士,也壮壮烈烈。这样,既合中华文化主流,在一般人眼中更能体现价值观。而从事学术与艺术,人家争天下,即使是武力先进的一方也不会对你多大兴趣;而腐朽的一方呢,你艺术家的天良必然会触其痛处,受打击同样不可避免。在如此中国国情之中,同样注定了林这样的学人“命该如此”! 1919年12月28日,林风眠乘邮轮安德烈?雷蓬号赴法国留学。据林回忆:“当时同船的还有徐特立、李立三、李富春、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等。”严格地说,他与刘少奇、周恩来等,都是同龄的赴法人。后来,那些人显显赫赫,轰轰烈烈,举世长期饮仰。而一代宗师林风眠先生,同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艺术上“血荐轩辕”。结果呢,在法国、德国历尽辛苦自不必说;尤其在学成回国后,除在“兼容并包”的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呵护下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之外,拥抱他的只是凄风苦雨,坎坷人生漫漫路…… 上面花了这么多笔墨谈林风眠舍身为艺的“大背景”,貌似离题,似乎与林拉不上号;其实,这“大背景”,即大视野,大“气候”,恰恰如《红楼梦》第四回之“总纲”。无这“总纲”,我们不可能抓其主题思想。而没有上面之阐述,人们还有可能认为林是“逃避斗争”,躲进小资产阶级书斋生活的“余永泽”(杨沫著《青春之歌》之人物)之属,绝对无法了解林与现代中国的互动关系,无法了解其独立人格之伟大。我不妨打个比方:如果没有毛泽东、刘少奇等一大批对马列主义的探求,就没有今天的中国社会主义;如果没有林风眠一批大师自甘寂寞、负笈出国学画、艰苦探索,也不可能有如今色彩斑烂的画坛。这个比方,大概不过份吧? 不畏强权,独守家园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陆的中、老年人十分熟悉此名言。“毛”为文人,“皮”乃政权,有时可以强权。中国文人难得独立人格,乃这张“皮”太厉害了,“毛”太微不足道了!中国文人历来对政权、强权是“敬畏”的(有的还为虎作伥),虽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等圣贤家训了两千余年,但真正做到者,能有几人?能“远离政治”,专心艺海固不易;虽九死而犹未悔,终有成就者,则更罕见矣。如果林风眠无巨树临风之独立人格,断无可能取得如此成就。 且看林先生在血与火洗礼中的独立、不屈之人格—— 1937年11月,日军侵占杭州,国立艺术院遭涂炭。林先生未带走的包括《摸索》在内的许多画作,被日军割得七零八碎…… 共产党人胡也频、丁玲来杭州。他欣然接见随时可能杀头的朋友。林先生镇定自若,不唯蒋介石“龙颜”是瞻。 林风眠的西湖画展风波。作者《痛苦》画作,以痛苦挣扎的人体,灰黑背景衬白的死尸,淋漓尽致揭露了人类互相残杀的丑恶。矛头直指希特勒、东条英机、蒋介石一伙“掌刀子的”杀人行径。结果,“龙颜”大怒,蒋介石质问林:“光天化日之下哪来那么多痛苦?”反动政客戴季陶攻击说:“杭州艺专的画在人的心灵方面杀人放火,引人到十八层地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林风眠,横眉冷对,照画不误。 反动当局杀气腾腾,主流外的革命者该热烈支持林先生“壮举”了吧?非也。“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即使从当时中共革命派的角度来看,林先生也不过是躲进象牙塔,远离工农斗争的书呆子,与其争夺政权无补!既然如此,你不可能得到什么支持。周恩来,也可以说是同赴法留学的了,且看他如何动作—— 他坐着吉普车在路上抛锚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找到林风眠的住处。周恩来诙谐地说:“住这地方的人不是白痴,也是有道行的人。”林风眠不卑不亢地道:“我既不是白痴,也不是有道行的人,我就是我——林风眠。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只有一轮明月,两袖清风。” 周恩来走后,林先生还是孤零零地住在重庆远郊偏僻的破仓库里。狂风暴雨之夜,这里似阎罗殿一样可怕。 在五四一代学人中,在两党争夺政权斗争中不为所动,继续学术研究而长期被冷落者岂止林风眠一人欤?我们熟知的举目瞩目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埋头搞社会调查。从某种角度说,费老是社会学中的林风眠,都是开创某一领域的宗师。 鲁迅则不然。他匕首、投枪般的杂文与中共并肩战斗,得到毛主席最高的称颂。郭沫若则在主流派中得到更多声誉,日子更是好过! 我提起这些,不外说明,中国文人不附于主流(政权)这张“皮”,其“毛”是十分危险的。 早在1927年,林便说:“即使再不幸,连三、五同志也不肯谅解,只有我一个人,也还要一样地担负这种工作!”正是独特人格伴他独特人生,决心走孤独之路。 最出人意料的,还是大陆解放后后。一代大师,没有到台湾、香港,更没有到西方大国做大教授、大画家以获高享受。然而,新生政权却遗忘了他。主流派中,他的故旧如此多,但谁来主持公道呢?才五十二岁啊!如果让他主持一方工作,中国的现代画艺术,肯定会成就更大!但是,他却成了布衣。他要与清贫斗,与险恶的“大气候”斗! 最惨的是“文革”浩劫。解放之后,林风眠未受俸禄,但极左路线并不放过他。且看“文革”中之林风眠,他已达古稀之年,可谓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他就是要拿起刀枪反党,也只能徒唤奈何!何况,他还要在画坛苦攀登啊!他目睹一幅幅人间自画的“炼狱图”,也预感自己在劫难逃,却是处变不惊。日本鬼子占杭州时,他还能带走一部分画稿;如今“红卫兵”天下之“大气候”,却是没任何角落可以珍藏了!他只能在一夜之间将几千幅国画全部化成浆,冲入水道。这便是“红色恐怖”!批斗、抄家、监禁且不说,单看古稀老人在狱中之“吃饭”,便让人毛骨悚然了——“他双手被反铐,吃饭时也不放开。看守把发霉的饭倒在学生席素华冒险送来的小洗脸盆里,他蹲下来俯首拱在盆里吞嚼着,像猪狗在槽子里吃食似的……” 林先生八十九岁时在香港感慨万端道:“实质是想从我这里捞到打倒周恩来的材料(在巴黎留学时他常和总理来往)。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时,就对我像狗一样,连吃饭也要反铐上双手。” 假如林风眠的脊梁稍软,人格稍歪扭,稍为“异化”,降同于广大干部,广大文艺家,降同于亿万群众,都来“紧跟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略部署”,那么,对周恩来等“旧司令部”的人稍加“反戈一击”,处境马上会好转;而且,林风眠这种“活法”,比死更难! 啊,他还在“为艺术战”!“让我再多活50年,我可以继续探索中国现代绘画,乃让世界现代绘画上一个超时空的层次。”为此,他开始用心去“画画”——将狱中鬼魅的形象日积于心;在狱中不知构思多少深邃、具有内在精神气质的腹稿。 让我们再看林风眠之平反与离开大陆—— 他与周恩来在法国是最常来往的密友,在他落难时,他宁可自己被折磨也不愿诬陷周总理。周总理没去干预林风眠之冤案,而林风眠却也不去靠周总理这“大树”!他连叶剑英也未主动找过。他乐意自己受世间万般苦而不求人分担任何痛苦。他确是傲骨儒林中之楷模! 1977年10月,临行前,上海市委和上海市委统部分别设宴,为林风眠饯行,——这是解放后林先生最“风光”的盛遇了!在如此高规格之宴会上,林风眠却沉默,是一种既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 读者诸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报导千千万万的被平反者重见天日之万万千千文章中,有如此之报导么?是啊,林接受了宴请,不发牢骚,便是识大体。我们有理由言之,这是林先生最佳选择!这,充分体现了中国文人之求实与傲骨。 说起林风眠之独立人格,本人不过是择其要而举几隅。正因为其人格独特,才有其“为艺术战”的漫漫人生独特,才有其被誉为“东方毕加索”之成果独特;就个人喜好而言,我认为,在中国长期左的极权的“大气候”下,挺硬脊梁,为儒林傲骨在现代、当代作出了珍贵的延续,在文艺家中到底有了代表,而这个代表,竟然出现在粤东偏僻的、贫困的、被发达地区人士所不屑的梅州,成了客家人之杰出代表!这些,更令人钦佩。 寻根探源 林风眠之独立、不屈人格,根在哪里?源在何方? 她来自古老的山乡,深厚的大地。梅县阁公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村村寨寨,给他深深的爱。石匠爷爷的老实、勤俭、智慧;疼爱儿子的美丽、善良、天真、无邪,敢爱敢恨却又遭最悲惨下场的苗家母亲;还有那众多善良、纯朴的乡村父老,同龄伙伴,给了他太深的印记,使他对故土的爱,梦牵魂萦。直到临终,他叨念的四个字却是——“我要回家!”爱乡是爱国的基础,爱国者一定爱乡!正因为他对家乡爱得深,对祖国才爱得切,对一切邪恶才恨得切,才会在漫漫九十载人生中不因狂逆而“异化”! 继承和发扬了中华儒林传统。六岁则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八岁则吟诵《山海经》、《诗经》、《名贤集》,到了梅州中学,通读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二十四史、《昭明文选》等中华文化之精华。 林风眠对中华文化的研究,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出口转内销”的优势,那就是留学法国。在法国导师扬西斯点拨下,要他走出窄小的学院大门,到东方博物馆、陶瓷博物馆去“挖掘”。到了外国,吸进了新血鲜,换了眼光,再利用他人物质文明优势,观照古老、复杂的中华传统;其收获,当然坐井观天者莫及矣。 但我觉得,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林先生造诣独特,人格独特,源自于他集人类美好的思想、道德、品格于一身。有了这样的最美好的胸怀与最宽广的视野,他才能舍身从艺,在举世昏浊中唯我独清,于众人皆醉中唯我独醒,才能为了真理,为了科学与艺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谁掌握了人类最博大、最高层的文明,谁就“留取丹心照汗青”。也许生前其历尽磨难,说不定还“死无葬身之地”,但经时光流水“洗礼”之后,他便是万世楷模,载册流芳。 是“五四”的科学,民主大潮,涌出了林风眠这一大批矢志追从“德先生”、“赛先生”的文化人。科学无国界,民主无分国家。世界潮流,浩浩荡荡。纵观林风眠及与同辈的费孝通、巴金、冰心、梁漱溟、陈寅恪、马寅初、钱钟书、张中行、顾准、朱光潜、钱三强、钱伟长等一大批中国的学界中坚、带头人,在长期左祸下可谓“异曲同工”。科学、民主之理念已深入到灵魂深处,任何外在的“异类”的万般高压的灌输并不起多大作用。不论千难万险,还是独守精神家园。而林风眠,有更多机会领略了西方文化,是东西方文明之“杂交优势”,在林风眠身上结了硕果。外国先进的绘画特长固不必言,就人文精神而言,基督精神,荷马史诗,古希腊神话,尤其是康德、叔本华、尼采、柏格森,还有歌德、托尔斯泰、雨果、拜伦、雪莱,但丁;再加上欧陆风情,等等,都在脑子里留下深深印记。正是这种大学识、大视野,集中外美好于一身,他便能在复杂、险恶的风浪中,表现出大勇大智、大慈大悲。强权不怕,误解不怕,仅余一卒,也要“为艺术战”。这更是广大文人最难最难做到的。 林风眠启示我们 林百年庆典已过,似乎又是平静了;然而,要效法林风眠,要做大写的中国文人,切勿忘了他用血和泪写就的一生给我们的启示: 一、永远不要忘了故土,永远不忘父老乡亲。 二、对泥古的传统观念要扬弃,为科学、艺术,要甘守寂寞。人最难炼就的是社会属性,最急于满足的则是自然(动物)属性。“学而优则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属的官本位及以其为本体的人生价值观;还有如今的钱为核心的价值观,有独立人格者均应正确看待。对科学、艺术等许多“冷门”的探求,都是“愚人事业”,而这些学科,恰恰又是需要一大批人去奋斗的。林风眠,正是我们的前驱! 三、站在当代文明的最高点上。作为当代文人,要如林先生站在人类文明的最高点,在世俗争斗中保持冷静。人类的文明成果并非某一集团或个人所能全部囊括的,总有“旁观者清”的时候。在黑云压城面前,文人则应抗争,起码应独善其身,不能有出卖人格之“异化”行为。这些,芸芸众生不可能办到,许多文人不可能做到;但起码应如林风眠,应有少数人做到!中华文化才能延续与发展,林先生才会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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