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堂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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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17-8-8 11: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四君堂的火光
                    闻雪思


  四君堂其实就是一座四合院。东南西北四溜青砖瓦房,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庭院严严实实地团团围住。宅院的东南角开了一个门。门并不大,普通人家常见的如意门,拔出门下那块可装可卸的门坎,勉强能进辆马车。然乌漆的门扇上镶着俩铮亮的兽首铜环,却能让叩门者整冠肃衣。如意门侧有一副楹联,上书:知书识礼千年福,行善积德万代荣。走进大门,迎面是一座雕松镂竹,绘梅画荷的影壁,转过影壁才能进入四合院。四合院的北面是正屋,座北朝南,三间;东西是厢房,各也三间;南面叫倒座房,座南朝北,还是三间。一样的屋脊立兽,一样的梁檐雕花,一样的窗棂贴纸,一样的门前砌阶。所不同的是,北屋高大,房间宽敞。相比之下,东西厢房就稍显狭长,而且和南屋一样,都比北屋稍矮。宅院的西南角有一个男女皆进的公共厕所,东北角则有一间供各户烹饪的公用厨房。院落满地铺砖,中央用青石砌了个圆坛,种了株高大的石榴树。石榴树曲茎虬枝,绿叶浓荫,夏季繁花怒放,秋季硕果累累,将个自成天地的四合院点缀得春意盎然,喜庆兴旺。
  没人知道这座四合院为什么叫四君堂,大门没有挂匾,屋主并没有命名,可大伙儿就这么叫,而且一直都这么称呼这座宅院。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称呼的,已经无从考究了。有人说,也许宅院的本名叫思君堂,是座带有纪念性质的住宅。也有人说,哪里,本名也许叫四骏堂,这块地可能原来是马厩。但更多的人将其称为四君堂,他们说,因为宅院里居住了四户人家。北屋住的是屋主,姓潘,叫潘祖谦。东厢住的是一个教授,姓钱,叫钱雪飞。西厢住的是一个编辑,姓黄,叫黄永良。南房住的是一个画家,姓艾,叫艾欣珏。屋主潘祖谦身材中等,体形中庸,慈眉善目,举止儒雅。据说祖上曾屡屡中举点翰,可谓出身书香门第,如今没了科举,依然嗜读儒家经典,喜欢收藏古书旧画,人称其潘老爷子。东厢钱教授身高体硕,浓发密髯,曾赴欧洲喝过几年洋墨水,回来后戴上副玳瑁眼镜,说话走路都透着洋气。西厢的黄编辑出过几本集子,长相清秀,五官严谨,口耳眼鼻和眉毛都跟标点符号一样安分守己,一清二楚。南屋的艾画家画了不少画,应该是个俊俏人儿,只是人们难得见识其庐山真面目。他经常长发披肩,衣衫不整,红红绿绿的沾染着颜料,若不是嘴唇上髭茬分明,是男是女还真有点模糊了。四户人家有个共同的趣味,那就是都喜欢文学艺术,爱购书、藏字、说文、论画。当然,每个人的侧重有别,潘老爷子爱古典,钱教授却崇洋,黄编辑主张真实,艾画家则提倡浪漫。春冬晨步,夏秋夕坐,节假闲日,夜暇晚隙,他们常常在庭院里相对促膝,高谈阔论,自夸所好,各抒己见,往往说到喜鹊凝神,鸣蝉噤声,月醉星隐,红日高悬,依然兴致盎然,其乐融融。来往之客慕其和谐高雅,尊称四君子,所居宅院亦因此被称为四君堂,蜚声邻里,远近闻名。
  在悠悠的岁月里,四君堂就这样将四户人家凝聚起居,彼此联结,分而不疏,和睦相处,承载着文化、承载着历史、承载着艺术、承载着情谊、承载着温馨、承载着宁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宽绰疏朗,自成天地,将城市的繁华、喧嚣与纷争隔绝在砖瓦石墙之外,一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爆发。
  文化大革命就像一场场挟雷裹电的狂风暴雨,将神州大陆的上层建筑摧毁得分崩离析。当时,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认为,建国以来,我国文艺领域被一条修正主义的文艺黑线专了政,中宣传部成了“阎王殿”,文化部则成了“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中国死人部”,充斥着“牛鬼蛇神”,“多年来塞满了我们的报纸、广播、刊物、书籍、教科书、讲演、文艺作品、电影、戏剧、曲艺、美术、音乐、舞蹈等等”。学校基本上被“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大多数教师及其所培养学生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因此,必须“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彻底搞掉这条黑线”,“彻底改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把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在国家宣传机器的纵容和鼓动下,打着“破四旧”旗号的红卫兵冲进了千家万户,搜查、抄掠、撕毁、焚烧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和鲁迅之著作以外的一切书籍。中国文化蒙受空前浩劫,人类文明遭到粗暴践踏。
  黑云压城城欲摧,虽已进入夏末秋初,天气依然酷热难当。晚上,隐隐的雷声在天边轻轻地滚,闷热的暑气将四君堂的居民都逼出了院落。北屋的潘老爷子携老伴沿街溜达,一直转悠到风生凉意才回到四合院。刚踏进如意门,就依稀看到影壁背后光明恍惚,清晰地听到院子里有人在高声吟诵,驻足倾听,却是曹雪芹《红楼梦》的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诗歌诵得抑扬顿挫,悲切激昂,分明是黄编辑的声音。转过影壁,果然是黄编辑在仰天长啸,焚烧纸张。那纸张似乎是写满字迹的稿纸,正一张张从黄编辑手中飘然而下,落入火中,化为炽红的纸烬,腾起一片片彤红的火焰。诵诗却转为了杜甫的七律,音调更为铿锵,激愤之情言溢于表:“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潘老爷子觉得不对劲,躜步上前,抢过黄编辑手中的稿纸,趁火光看了一眼,惊问道:“我的黄大编辑,这不是些还没有发表过的作品吗?你怎么就把它们给烧掉了?”
  黄编辑慨然长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潘老爷子,您看看这政治气候,我若不烧它,它就要烧我了。”
  潘老爷子惜道:“可你为它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劳动啊,每天深夜,我总看到西厢的窗棂透着灯光。”
  黄编辑摇头,眸中闪着光华:“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写作的艰辛,岂是一言能尽!可如今文化要革命,文人受批判,作品成毒草,与其因文罹祸,以字遭殃,不如毁之避灾,但求自保哪。”
  两人说话间,东厢的钱教授、南屋的艾画家都已相继散步归来,在院子里悄然站立。听到这里,钱教授愤然道:“知识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成果,文化是社会精神文明的结晶。人们有探索和追求真理的权利,有表达、信仰、免于匮乏和恐惧的自由。这种毁灭知识、摧残文化、破坏文明、弄得人心慌惶的政治运动,哪里是什么文化大革命?”
  艾画家却凄然道:“还真别说,这几天我总是心惊肉跳,寝食难安,老做噩梦,似乎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看到黄编辑焚稿,我倒是恍然大悟,一下通窍了。是的,我那些书画,也应该销毁了。否则,殃及自身啊!”
  潘老爷子跌足道:“哎哟,艾大画家,你在艺术上虽未功成名就,但在艺坛已经崭露头角,所作之画意境典雅,独具风采,字更是章法清朗,满纸珠玑,我看了都爱不释手,民间同样慕者如鲫,你难道舍得付之一炬吗?”
  艾画家几乎潸然泪下:“舍不得又能怎样?可如今风声雨声,声声刺耳;家事国事,事事惊心。红卫兵满城破四旧,说不定明天就会冲进咱这四合院,届时也是玉石俱焚,一样的在劫难逃。”
  潘老爷子无奈地苦笑:“焚烧污染空气,黄编辑焚稿,已弄得满院尽是乌烟瘴气,你若再烧,院子气味就更难闻,今晚大家就难睡了。这样吧,你把要销毁的东西交给我,让我将其付之东流吧。”
  艾画家立即返屋,将画卷字幅塞进麻袋,交付了潘老爷子,整整装了满满的四麻袋,累出了一身汗。他随即沐浴更衣,干干净净地出现在院落里,声言自己金盆洗手,从此不再作画。然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艾画家竟然不幸言中了。第二天清早,大批的红卫兵果然夺门而进,一个个穿着绿军装,臂缠红袖套,雄赳赳、气昂昂,宣布来四君堂破四旧。
  钱教授闻声而出,他手持一本宪法,挥舞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九十条规定,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你们未经允许,擅闯民宅,是违宪违法的。”
  一个头目模样的红卫兵一把夺过钱教授手中的宪法,扔到地上,厉声道:“这部宪法已经作废了。”
  钱教授愤慨地说:“宪法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定通过的,也只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才能修改或废止,你们凭什么说这部宪法作废了?”
  这位红卫兵首领显然没把钱教授放在眼里,他轻蔑地说:“你这是旧思想。我们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凡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我们不但要推翻、要废止、要破除,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说着,他一脚踩上了被扔在地上的那本宪法。
  潘老爷子从北屋出来,面对满院的红卫兵,高声喊道:“我们这里是普通民宅,没有你们所谓的‘四旧’。”
  红卫兵头目说:“别信他的,我们要检查。开始。”几个身形壮硕的男红卫兵拎着铜头皮带,涌进各屋,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喝令所有人到东北角的厨房集中。
  钱教授怒道:“你们这些娃娃,简直无法无天,难道还想打人不成?”一家人率先被赶进了厨房。
  潘老爷子甩开红卫兵的扯揉,斥道:“别动我,不要以为我们会怕你们这些毛孩子。”他和老伴潘老太太一起走进了厨房。
  黄编辑瞥了声色俱厉的红卫兵一眼,也携家人走进了厨房,长吁道:“狐假虎威。”
  艾画家用手梳理头发,拍打身上那件平素难得干净的衣襟,仰首哼了一声,拉着妻儿,最后一个跟了进来。
  几个拎着皮带的红卫兵横眉怒目,把守在厨房门口。那个头目一挥手:“搜。”红卫兵们便纷涌进了各屋,翻箱倒柜,砰呤哐啷响成一片。
  最先遭劫的是北屋潘老爷子家。红卫兵从屋里一摞一摞地往外搬书,稀里哗啦地扔到院子里,看得厨房里的人目瞪口呆。钱教授不无羡慕地说:“哇,潘老爷子,您的书可真多。瞧,有精装的,有平装的,还有线装的。”潘老爷子无奈而又沮丧地说:“您是没瞧见,有善本的,有珍本的,还有孤本的。”潘老太太却急了,对着搬书的红卫兵大喊:“你们想干什么?这只是些书籍,别糟践了。”红卫兵们哈哈大笑,回喊道:“这都是些封建糟粕,我们替天行道,帮你们消毒,免得祸害百姓。”
  紧接着遭殃的是东厢的钱教授家。钱教授的藏书大都是些洋装部头,又大又厚又重,红卫兵小将一次也就搬三四本,扔到庭院里,砸得“咚、咚”响。钱教授却始终冷眼旁观,他扶了扶玳瑁眼镜,平静地说:“书没有了可以再买,真理是烧不尽的。难道他们以为一把火就能将人类倒退到中世纪的蒙昧与愚昧去么?可笑!”然而,当红卫兵从他家中抄出叠叠的文稿,纷纷扬扬抛撒在堆垒在地的书堆上时,钱教授再也无法保持翩翩君子之风,他嘶哑地喊:“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我的研究论文稿,是我的心血,是我劳动的成果。它不是书,不是四旧,你们没有理由烧毁它。”有个红卫兵得意地回应道:“让你那些资本主义的东西见鬼去吧,你以为我们还崇拜你这个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吗?以后我们只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只相信毛泽东思想。”噎得钱教授半晌说不出话来。
  红卫兵在西厢和南屋没有多大收获。从西厢抱出了两本厚厚的精装书《辞源》和《辞海》,从南屋捧出了几套连环画。黄编辑说,《辞源》和《辞海》都是工具书,借来的,请求红卫兵小将不要烧,他还要物归原主。可那红卫兵却说,两部书的词语释义不乏封资修的货色,同样不能流毒人间,还是扔进了书堆。艾画家的孩子看到连环画,叫道:“这是我的连环画,还给我!”艾画家也问道:“连环画是小孩子的读物,何罪之有?”红卫兵翻了翻画册,说:“上面画的都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妖魔鬼怪,宣扬的都是反动思想、迷信观念。我们不能让这些腐朽没落的东西毒害少年儿童,烧。”
  “烧!”红卫兵头目一声令下,几个红卫兵便划擦火柴,点燃了堆垒在院落中的书籍。火苗舔舐着纸张,薄薄的白纸烧得彤红,腾起桔红的火焰,冒出浓黑的乌烟,窜上空中,弥散着呛鼻的气味。潘老爷子夫妻望着燃烧的书籍一本本在火焰中蜷缩、化烬、坍塌,老泪纵横。钱教授颤颤巍巍绝望地喊:“你们不能烧,不要烧我的文稿,要烧,你们来烧死我好了。”艾画家的孩子拉着爸爸的手,放声大哭:“我的连环画,我的连环画!”黄编辑及家人始终相依在一起,默默地注视着红卫兵烧书的场面,一声不吭。只有黄编辑轻轻地咕噜了一句:“焚书已经开始了,坑儒还会远吗?”
  红卫兵们围绕着燃烧的书堆,一曲一曲地高唱毛主席语录歌,兴奋地高呼口号,不时用棍棒撩捅正在燃烧的书籍,红红的火光映亮了他们青春的、尚且稚嫩的脸庞。厨房里被困的人没察觉到红卫兵小将们究竟什么时候胜利班师凯旋的。他们累了、困了、呆了、懵懂了、糊涂了、麻木了。在财产受到侵犯、人权受到践踏、尊严受到侮辱的时刻,他们逆来顺受,束手无策。一个个如同受了催眠似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之物在面前慢慢地燃烧,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而他们所面对的施暴者,不过是一些尚未踏入社会的年青人,一些奶气未退的少年娃娃,一些本该端坐课堂呀呀读书的学生,一些在家庭里受到呵斥只能唯唯诺诺的孩子。人之初,性本善。这些本性善良的弱者穿上了绿军装、戴上了红袖套,就忽然变成了无法无天的暴徒,挣脱了文明、法制、道德、良知的禁忌,恣意妄为,干出了只有暴君秦始皇、法西斯纳粹、侵略者强盗才能干、才敢干、才会干的罪行,甚至过犹不及。
  焚书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天昏地暗,骇人的宁静在四合院里弥漫。四君堂的四家人仿佛噩梦初醒,各自慢吞吞地回到各屋,傻乎乎地在红卫兵革过命的战场中发愣。桌、椅、床、柜、箱、架、屉、包,一切都打翻了、打散了、打乱了、打碎了,东歪西倒,凌乱不堪,遍地狼藉。没人哭喊、没人怒骂、没人说话、没人串门。大家仿佛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情感、失去了思想,失去了交流。各家各户默默地收拾,默默地休息,默默地出门,默默地回来,如同活动的木雕、泥塑、机器人。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现在已说不清了。有人说,只有一天一夜;有人说,不,三天三夜;有人说,哪里,整整七天七夜。总之,很多很多天以后,潘老爷子才告诉艾画家,他的那些画藏在四合院东北角厨房的漏水缸里,依然完好,可以完璧归赵,重见天日了。这是四君堂唯一逃过浩劫的东西,只可惜哪些书籍和文稿了。后来,钱教授搬走了,黄编辑搬走了,艾画家也搬走了,东厢、西厢、南屋住进了新的房客。影壁上还是松竹梅荷,石榴树一样夏花秋果,院子里却物是人非了,人们依旧把这座四合院称为四君堂。很多很多年以后,文革已成往事,只有潘老爷子依然念念不忘四君堂那日的火光,不少人都曾看到潘老爷子含着眼泪在四合院里徘徊,听到他孤独地喃喃自语:“那火,烧了好长好长时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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